七十一 遗意
吕后掩门,也掩了殿中流泻出来的絮絮话语。
“⽗皇,”刘盈跪于榻前,強笑道“病还是要治的,昔扁鹊见蔡桓公,就说了,不可讳疾忌医。”
“傻孩子,”刘邦怔怔道“⽗皇起于布⾐,提三尺剑取天下,靠的是天命。命既然在天,就算扁鹊再生,又有何益?”
刘盈垂首饮泣。
“哭啥?”刘邦挥手道“⽗皇已经活够了,见多了,也打拼够了,该歇一歇了。倒是你,”他瞧着儿子束好的黑发,以及黑发下瘦弱的肩膀,怜惜叹道“你年纪还小了些。若是再大些,到加了冠,再接这幅担子,应该就够了。”
刘盈拭泪,问道“关于国事,⽗皇可有言要

待于儿?”
“啧,有啥好

待的?”刘邦仰天打个哈哈“朕刚刚打下这个天下的时候,有谁又

待过朕怎么做这个皇帝了?”
帐幔低垂,刘邦问道“盈儿,你可曾想过,你要做个怎样的皇帝?”
“儿子本不曾仔细想过,”刘盈颦眉思虑,边思边言,倒也能说出一些见解“东园公问儿子的时候,儿子说,只是盼着天下黎民安乐,不受战

之苦。后来,儿子奉命征讨英布,许襄对儿子言,为上位者,最要紧学的不是一方一面之术,而是驭下。天子有无数臣僚,有敏有鲁,有好有奷。这些本⾝都没有错,天子要做的,就是将他们尽力安排,发挥出最大的效力。儿子后来想了很久,觉得有些道理。”
他说话地时候一双眸子熠熠生辉。有着少见的自信光彩。刘邦闭目不再看,口中喃喃昑道“许襄,许襄。”
“嘿,朕以前倒没看出来,这小子还有这番见识。”
“盈儿,”他森然道“待你继位之后。寻个由头,将他给除了。”
“为何?”刘盈大为愕然“许卿腹有良才,儿还待⽇后倚重于他。”
“没出息的东西。”刘邦恨铁不成钢的瞪他“你也说了,为上位者,为上位者,许襄他不是上位之人,却懂得上位人的道理,如何能留?”
刘盈默然不语。
⾼帝想要发作脾气。却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。刘盈大惊,连忙扶着他,轻轻为他拍背。待得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,刘邦心已灰了。叹道“罢罢罢,由着你。若⽇后吃了亏,你莫要悔今⽇之言。。wAp。16K.CN。”
刘盈不敢再辩,又问“天子驭百官,百官最重者为相国,⽗皇百岁之后。若萧相国亦亡去,可令谁代之?”
“曹参。”刘邦萧瑟道。
“再之后呢?”“王陵与陈平二人共事即可。再往后你便不要问老⽗了,那时候你也大了,应当能自己做主了。国事便这样吧,朕还想

待一下家事。”
“⽗皇请吩咐。”刘盈恭敬道。
“盈儿,”刘邦瞧着面前自己的次子。神情慈爱。他温文年少,恭真且孝。可是“你可怨⽗皇?”
刘盈僵了一僵,道“君令⽗恩,雷霆雨露,都是福祉,儿臣不敢辞耳。”眸⾊一片平静。
你是我君,你是我⽗。待我好,待我坏,我只好生受着,不得埋怨。
那便还是有埋怨吧。
刘邦笑得一笑“你心肠慈,大汉江山

给你,朕放心。可是盈儿,朕把刘家

给你,你接的住么?”他忽然发力,握住刘盈的手,直望儿子的眼睛“朕把你的弟弟

给你,你要在朕面前发誓,护得他们周全。”
刘盈

着他的目光,不曾眨得一眨“这是自然。”
他道“他们是⽗皇地儿子,就是儿子的兄弟,儿子自然会护得他们周全。包括,如意。”
“如意,如意,”刘邦颓然放开,念着幼子的名字。
万世如意。
“如意还好吧?”刘邦柔声问。
“如意远在赵地为王,自然很好。”刘盈的声音在⾝边道。
“好,好。”刘邦连声笑道“朕知道盈儿品行,不怕你欺骗于我。你既已应下,我就放心了。”他笑的弯下

去,没有看见儿子眸中受伤的神⾊。
“朕还要你答应我,朕百年之后,不得封吕氏张氏任何一人为王。”
刘盈明显迟疑,良久道“为何?”
吕家倒也罢了,张敖却是刘邦強诬的罪名,罢去的赵王之位。⽗子二人心照不宣。
“说你傻你还真傻,”刘邦冷笑道“你不是还在为你那姐夫抱屈吧?你以为姐夫就是亲的?对于帝王而言,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亲人。”刘邦眸⾊冷酷“唯一亲地,是利益。利益一致,仇可成亲。1 6 K小说网。机手站wap.16 k.cn利益反覆,亲可成仇。”
“那些异

诸侯王,就是刘氏割出去的一块⾁,燕荼,英布,哪个不是诸侯王造反?朕好容易替你将这些毒瘤一一扫除,你还巴巴的将自己的⾁送出去到人嘴边不成?”
刘盈讷讷应道“儿子懂了。”
“不成。”⾼帝头摇“朕要你发誓。”
刘盈无奈举手发了誓,刘邦这才満意地点点头,怒骂道“也不知道孙叔通那样的滑头,怎么教出你这样迂直的徒弟。格老----”
他本想骂格老子的,骤然想起,骂刘盈格老子的,不就是转骂到自己头上?连忙住口,恨恨道“老子平生最恨那些个腐朽酸儒,却没有想到,到头来,自己的儿子就是个酸儒。”
“⽗皇。”刘盈微微皱眉,道“儒生也有济世经国之辈,⽗皇不该这么讨厌他们。”
刘邦气的⼲瞪眼睛,指着儿子地鼻子骂道。“朕等着瞧,瞧他⽇若有个牵着你绊着你地人,能撕下你这幅道貌岸然的面具来。”
他大动肝火,在刘盈看来不过是老⽗发一场小孩子脾气,不在意笑道“太医的汤药熬上来了,⽗皇,儿子伺候你用吧?”
刘邦道。“朕困啦,你下去吧。”
刘盈于是放下手中瓷碗于宮人托盘之中,起⾝退出殿,打起帘子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,华榻之上,刘邦闭目而眠,已经垂垂老矣,再也没有当年驰骋天下之时嬉笑怒骂万般不萦于心地精神。
从头到尾,他没有提到戚懿。
戚懿⾼亢的声音从神仙殿內传来“我要去槐里。陛下病了,我要到他⾝前伺候。”
华丽纹饰地朱柱,贝羽雕琢地地面,黑⾊铠甲的校尉拦在大门。寸步不让,声音冰冷“夫人,皇后有令,你不得擅自离开神仙殿半步。”
“凭什么?”戚懿气急败坏地甩着袖子,瞪圆了一双美丽的眼眸,气怒发作“皇后是个什么东西。什么时候能管到我?”她青葱一样的⽟指直直指着来人“你好大地胆子。等陛下回来,等陛下回来…”声音慢慢低成呢喃,戚懿仓惶四顾,站在神仙华殿央中。
三郞,你。可是回不来了?
我不是故意要气你。故意不理你。
若是早知如此,我会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你面前笑。不让你烦心,我会笑昑昑的陪你回丰沛,矜持端庄的在你的⽗老面前扮你的

子,不惧任何目光。
她忽然觉得好冷,⾼帝作殿,名为神仙,一弦一柱文藻绯丽,她素⽇喜爱无比,此时此刻却觉得空落落没个着处。神仙殿这么大,这么空旷,戚懿独自一人站在其中,仿佛置⾝于一望无际汪洋,飘飘


的找不到依靠。
“夫人。”有人怯怯唤她,佩兰上前扶起她。
“佩兰,”戚懿抱着她,殿外一声雷鸣,闪电下她惊惧的瑟瑟发抖的“陛下不会有事是不是?他不会有事。”几要濒临狂疯,佩兰声声劝慰,心中遽然怜悯,一旦失了掬花的人,花儿还怎么在风雨飘摇中

过?
又是扑啦啦一声炸雷,

惨惨的天空,冷雨浇下来,浇

了殿前地红芍药花,一地残红。神仙殿文采繁饰,光华灿烂,却再也没有了昔⽇男主人在时的鲜亮

发。
汉十二年夏四月甲辰(按:四月二十五⽇)晚,⾼帝刘邦,病逝于槐里离宮。
丙午⽇,皇帝车驾返回长安。
“佩兰姑姑,”小圆髻的十二岁侍女在长廊下小声问道“这些天,宮中的气氛看着寒碜,是不是,是不是,陛下---”薨了?
“胡说。”佩兰冷面斥道“这是你⾝为宮人当猜测地么?”
小宮女唯唯道歉,面⾊惊惧。佩兰也不为己甚,叹了口气,转⾝进殿。
心里其实知道,那个往⽇里纵酒长歌的皇帝大约,是真的

不过这一关了。而在这长乐宮中,吕皇后与戚夫人争斗半生,陛下一旦山陵崩,戚夫人失去依恃,会落得怎样的下场?
长乐宮风雨

来。
丁未⽇,太子刘盈谒椒房宮拜谒⺟后,与吕雉相对而坐“⽗皇已经逝去数⽇,⺟后为何不为其发丧?”
“盈儿,”吕雉红着眼圈叹道“⺟后不会害你,你⽗既逝,朝中大将手握重兵,若视少主年幼不服,必为大患。待⺟后借了你⽗皇名义,缴了他们手中军队,自然给你⽗皇一个风光大葬。”
“⺟后为儿子担忧之情,儿子心领。”刘盈笑笑道“但是臣尚未有反叛之心,君已有了疑臣之情,实是大患。而且,”他略微扬眉,双眸有坚毅之⾊“儿是光明正大从⽗皇手中接过的皇位,⺟后如此施为,反倒让天下人觉得儿子下作,帝位名不正言不顺起来。”
吕雉张口结⾆,这才觉着,不知在什么时候,自己这个柔弱的儿子,已经长大。幼鹰生出了羽翼,雀跃跃的想要翱翔蓝天。
又是欣慰,又是心酸。
丁未,长乐宮中,中常侍常焕眼含热泪,面容肃穆登上钟楼,执起钟锤,大力敲响了⻩吕大钟。
当、当、当…
钟声清越,响彻长乐宮上下。一时之间,満宮上下,洒扫之人直

,伏案之人起⾝,歌舞之人停步,长跪之人泪下満⾐襟。
神仙殿里,一⾝素⾐的戚懿正在对镜梳妆,蓦然间,执着梳篦地手就停在青丝之间,珠泪似走珠似的流下脸颊。
“陛下,我要见陛下。”她忽然跳起来,发疯似的想要冲出神仙,却被殿外卫尉军死死的拦住,喉咙里逸出悲鸣,无人理睬。挣扎许久,慢慢的,慢慢的跌在地上,泪不成声。
“你还当你是那个宠惯后宮地戚夫人么?”披铠甲地校尉在殿外冷酷看哭倒在地上狼狈的尤物,

惨惨勾

。他抬头,看了看覆在长乐宮上空地天⾊“现在,长乐宮已经换天了。”
当、当、当…
钟声洪亮,传遍了长安城的上空。
満城百姓一时间都停下手中动作,回首瞧着钟声传出的方向。不知道谁喊出第一声“陛下”如一江涌动嘲⽔哗啦啦向着朱红⾊长乐宮绵延的宮墙跪下。
当、当、当…
钟声传出来的时候张嫣正在窗下弹琴,琴弦喀拉一声断了,在她指尖割出一道⾎痕,她却浑然不觉,只在那怔怔发呆。
“阿嫣。”
背后,室门被推开,鲁元惨⽩着脸走进来,眼圈肿红,声音喑哑“你阿公,”她顿了顿“崩了。”
十二声钟声,是帝王大去时的丧钟。
⾼帝刘邦,一生戎马倥偬,终年六十五岁。汉十二年四月丁未发丧,同⽇,大赦天下。
嗯。终于长叹一声,刘邦童鞋,乃生的伟大死的光荣。
你的牺牲,是为了故事更好的发展。
戚懿童鞋,乃…我不说你了,好自为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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泪汪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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