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七十二章 只应离合是悲欢(一
剑下,万乘之尊,天下之主的“龙颈”在微微颤抖。
我斜睨着他,手一挥,燃着了火折子,弹

到⾼脚青铜雕龙纹烛台上,屋內顿时大亮。
烛光亮起,我扫视室內,立时一震。
屋角,神⾊震惊眸光惊痛看着我的,不是沐昕是谁!
他怎么会在这里?
然而立即我就明⽩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。
⽗亲召他进宮,是要看他的立场,看他的心田,是否以忠君为第一,更重要的是,在必要的时候,他在,可令我投鼠忌器,若不是刚才一鼓作气冲进来,⽗亲来不及指令,所有人来不及反应,只怕我和沐昕,便要在黑暗中先互杀上一场。
想到此我突然明⽩,先前那挥出一掌却没追过来的人是沐昕,他定是原以为我是刺客,结果破损的殿顶洒落的光线令他看见我的侧脸。
我看着他的目光,那杂糅了无数惊、痛、怜的情绪的目光,令我双眼微微嘲

,我低看看自己,⾐服全是雨⽔污泥和鲜⾎,污脏不堪,想来脸上也狼狈之极,沐昕看见我这般,他的感受,我想象得到。
只是现在我没有时间去顾及他的情绪,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
眼见⽗亲张嘴

言,目光正是对着沐昕的,我立即勒紧他脖子,戟指对着沐昕大喝:“沐昕!你!你!你怎可这般对我?你怎可出卖方崎姐弟!”
沐昕一怔。
⽗亲一怔。
连将那內家⾼手踢出门外的弃善都一怔。
⽗亲仰头盯着我,凝神观察我的表情,我连对沐昕使眼⾊都不能。
不管⽗亲什么心地,我必须要先和沐昕割裂关系,否则对他对我,都将是莫大的为难和挟制。
这是唯一能开脫他,并明⽩告诉他我夜闯寝宮缘由的办法。
我继续一本正经的

然作⾊:“你少给我装佯!快还方家姐弟还给我!”
他却已明⽩,立即道:“怀素,哪有此事!”
我怒道:“方家姐弟所居之处,只有寥寥几人得知,我的贴⾝人自幼看我长大,不可能出卖我,除此之外,只有你知道,如今你在我⽗亲这里,等于已经不打自招,那还有什么说的?”
剑下,⽗亲目光闪动,微有疑⾊,似在抉择到底是相信我的话,推波助澜栽赃沐昕,促使我的沐昕决裂使我少一助力,还是不管我的言语,为沐昕辩⽩,以更好驱策沐昕?
他思量一瞬,似有决定,怒喝道:“沐昕,你就眼见着朕被这逆女”
话尚未完,我却已不容他言语。一口截断他的话,盯着沐昕,我对弃善道:“师伯,劳你拿下这个叛徒,带出去好生细审!”
弃善已经明⽩我的意思,装腔作势便奔了上来,沐昕“怒”道:“朱怀素,你竟然如此不信任我!”
他冲了上来,似要指责我,弃善却已

上,他扬掌,

上弃善掌力,与我擦⾝而过。
我一偏头,看见他凄清担忧眼⾊,只觉心中亦一阵绞痛。
淡淡的疼痛与担忧中,我有些恍惚的将掌心微微收紧,扣住那刹那间错⾝而过时,他飞快塞⼊我掌中的物事。
圆润的感触,指间隐约散的药味,是我留在沐府没有带来的山庄灵丹。
我举掌,作咳嗽状,将药丸呑下,偏过脸,不让⽗亲看见我在短暂调息。
而⾝前不远处,那两人两掌相

,两人都故作花招,掌风呼呼,声势端的惊人,砰一声闷响,便见沐昕被击飞出去,远远落于殿外。
我心一紧,险些惊呼出口,猛地一咬⾆头,用疼痛庒下呼喊,弃善已飞⾝追了出去,大呼大叫:“兀那小子,今⽇要你好看”百忙中犹自递过一个眼⾊,示意要我放心。
我无声的舒一口气,⾐袖一挥,殿门啪的阖上,殿中只余我和⽗亲二人。
殿外响起鼓噪声,惊呼“陛下”之声不绝。
我盯着他的眼睛,道:“先叫外面住手。”
⽗亲看了我一眼,大喝道:“朕安!你等先退下!”
外面静了一静,接着便是步声杂沓,侍卫们微微让开了点距离,不过并没有离开撷英殿。
我不去理会,只冷声道:“方崎在哪里?”
⽗亲微微偏头,审视着我的神⾊,却不答我的问题,只缓缓道:“怀素,你送走沐昕,是怕我令他两难?”
我皱眉道:“什么送走沐昕,你说的我不懂,方家姐弟的下落,定然是他告诉你的,我怎能容忍如此背信弃义之徒?”
他冷笑,道:“如果我说不是呢?”
我立即道:“那你说是谁?”
他默然,半晌道:“怀素,你是我的女儿,你是什么样的人,我很清楚,你刚才那一番举措是何用意,我亦明⽩。”
我漠然道:“我无用意,我已当殿和他决裂,信不信由你。”
⽗亲道:“你不过怕你今⽇一番举动,沐昕会被你连累,急着撇清而已。”
我笑道:“在今⽇之前,沐府是收留了反贼刘怀素,不过今⽇之后,就在刚才,殿內外的人,这许多双眼睛,可都见着了沐昕与我为敌,看见我指令要擒下他并打伤他我的⽗王,你还未登基,便想不让皇祖⽗专美于前,一力薄待功臣大兴冤狱么?奉天殿前数百条冤魂犹自泣⾎号哭,幽魅不散,⽇夜徘徊中庭,⾎气上冲斗牛,而你即将踩着无数人的呻昑与鲜⾎踏上宝座,难道,你还要在你的金粉龙靴的靴底,再增添上一抹开国功臣后代的⾎迹,为你的充満嗜杀残暴记载的帝王本纪,再添上歌功颂德的一笔么?”
如果毒⾆可以淬练成刀,我想这一刻我出口的字字都是照⽇名剑,割⾁切肤,毫不迟疑…
⽗亲脸⾊铁青,颊边肌⾁微微颤抖,连眉⽑都在无风自动,他硬是咬牙,強自按捺了怒气,道:“怀素,就算你胆大到敢于剑

天子,但你莫忘记,我终究是你的⽗亲,你如此行径,亦不忠不孝,千秋之下,难免骂名。”
我微笑道:“骂名么?你还是

心下你自己的令名比较好些,有你如此修德雅量之举在前,我的骂名,保不准会变成美名呢。”
他怒道:“怀素,你不要执

不悟!不过是为两个不值一提的罪臣子女,你就大闹內廷,杀伤无数,闯宮谋刺,剑胁生⽗,有你这么做女儿的?”
他突然手指一扯,扯过⾝后案几上一幅⻩绫,道:“你看着!如你今⽇悬崖勒马,朕答应既往不咎,朕登基后,依旧会按原先打算宣读这旨意,否则哼哼!”我手指纹丝不动,眼光下移,旨意之上,墨迹犹新,想必在我来之前,写好不久。
“古之君天下者,有女必封。咨尔永泰公主,朕之四女也,敬慎居心柔嘉维则,毓秀紫薇分辉银汉,特赐封号永泰,锡之金册。谦以持盈,弥励儆慕之节,贵而能俭,尚昭柔顺之风,克树令仪,永膺多福,钦此。”
我端详那圣旨,微微一笑。
⽗亲见我微笑,以为我已心动,目中露出喜⾊,连忙道:“你对朕有功,朕说过不会亏负于你,你将是我女中最先得封的公主,赐万金食万邑,你若看中了哪家的好儿郞,朕指他做你的驸马,准保你风光大嫁得如意郞君,你该満意了罢?怀素,听话,你把剑拿开,爹爹不会追究你任何罪责…”
我曼声道:“永泰公主…很好听。”
⽗亲笑容満面:你喜

就好。
我笑容里讥讽之⾊益浓:“我突然想起我的姐妹们的封号了永安,永平,安成,咸宁,常宁…再加个永泰…好一个平安成泰咸常宁,我敬爱的皇帝⽗亲大人,如今看来,你对你的江山还真是不放心的很哪,连给女儿拟封号,也要图个口彩,念念不忘安泰常宁。”
叹息一声,我又道:“可惜你的安泰常宁的江山,是用别人的颠沛飘摇换来的,我敬爱的⽗亲,你们朱家的子孙,不都是希望大明江山皇图永固百姓安居吗?为什么轮到可怜的建文,他的江山就被自己的叔叔所诅咒了呢,他的百姓就被你的铁骑所践踏了呢?然而轮到你自己,同样的江山,你便要祈祷平安康泰了,你还真自私虚伪。”
将剑紧了一紧,我

近了脸⾊紫涨的⽗亲,露出诚恳的笑容:“⽗亲皇帝大人,你给天下造就了个太光彩的捷径,小心,哪一⽇有人和你学了,怎么办呢?”
⽗亲突然大大一震,我的话击中了他的软肋,他的心虚与愤怒,⾝为天子久居上位的尊严睥睨,以及天

里的暴戾豪強突然全数爆了出来!
“朱怀素!你疯了!”
我立即还口:“陛下,你害怕了!”
⽗亲的脸⾊已经由紫转红再转⽩,他的

膛重重起伏,大巨的怒气令他几乎语不成句:“莫忘了你是我女儿,莫忘了你姓朱!”
“你女儿?”我冷笑:“这会儿你记得我是你女儿了,抱歉,我却是记不太清楚呢,我的爹爹当是光明磊落奇男子,有所不为大丈夫,而不是那个残暴嗜杀,卑鄙反复,连自己女儿都要欺骗都要使心计玩花招的

私小人!”
⽗亲青紫了脸⾊,气得颤抖不能成言,抖着手:“你你你你…”我的怨恨一不可收:“我是你女儿?你在骗我

出不死营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是你女儿?你在酒里下药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是你女儿?你在部署无数侍卫守住我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是你女儿?你在下令撷英殿侍卫‘擅⼊者死’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是你女儿?”
“至于姓朱,我更不稀罕!”
“从我出生到娘去世的那段时间,你在哪里?你在和你的王妃举案齐眉,你在不停息的生儿育女,我在娘⾝边长大,十岁之前我没见过我⽗亲,我一直以为他死了,事实上,他也确实死了!这个残暴的,狠毒的,杀人如⿇背信弃义对无辜者下手的人,不是我⽗亲!”
轻声冷笑,我掂了掂柔软光滑的⻩绫,道:“轻飘飘几个字而已,虚妄而无趣的封号而已,拿来

惑我?-----你以为我是你?”
手一挥,⻩绫脫手,悠悠飘向半空,旋转飘拂着缓缓降落,经过他眼前时,我手指一挥,⻩绫嗤嗤连响,碎成无数细小布屑,犹如⻩⾊微雨般,在地上覆盖了薄薄一堆。
我微笑着,慢慢拖着他,踩上去。
看着他⾜下黑缎镶金九龙挖云靴,踩上那⻩⾊布屑。
“来,我敬爱的⽗亲皇帝大人,”我笑容満満“这一生,你想必不会再有机会看到这幕奇景,不会再有机会亲脚践踏自己的旨意,如今,我来成全你,作为一个皇帝,能够亲脚踩烂自己的旨意,想必你定是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第一帝了,⽇后史书上当可书一笔,以作为你充斥鲜⾎呻昑和

谋算计的帝王生涯中难得的轶事-----你不用感谢我,我只是一番苦心要你知道,这世上,帝王永远不会是真正的至尊,旨意永远不会是人人拥戴的纶言,对于漠视荣华,漠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人来说,良心和尊严,才是唯一可遵循并守护的无上意旨。”
他被我硬拖着踩上那小小布堆,九龙云纹靴似在微微颤抖,我毫无悯⾊的注视着他,一边侧耳倾听着殿外越来越喧嚣的动静,一边淡淡道:“我想,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,所以我和你说这许多废话---现在我不耐烦了,我只问你,方家姐弟呢?”
他默然,我冷冷道:“不要和我说已经杀了,从我第一句问到方崎时候你的神情来看,你还没来得及处置她们-----你不打算杀她们,对吗?你想要做的,是比掠夺生命更为忍残的事,对吗?”
他震了一震,嘎声道:“你先放开我,我就放她们!”
我眨了眨眼,奇道:“⽗亲,你不是一向自负聪明,也知道我不笨的么,怎么如今你居然会说出这样的提议?你是自己吓昏了呢,还是以为我会突然变蠢?”
他硬声道:“我知道你,你不会杀我----”
将剑往他颈上贴了贴,以使他深切的感受到照⽇的锋锐与冰冷,我笑眯眯道:“弑⽗听起来是很可怕,很不实真啊您料定我不敢,是么?可是如果我告诉你,我的好弟弟,朱⾼煦的武功被毁,是我⼲的,我曾经打算杀他,被他命大逃脫了听到这个,你还坚持认为你面前这个已经被你恩将仇报掳友伤亲的女儿,会依旧慈悲的不肯杀你么?”
他瞪大眼,终于面上现出惊骇之⾊,嘶声道:“你---”
我叱道:“她们在哪里!”
他终于无奈道:“我还没见到她们,现在是在乾清宮,由大太监魏景泰看守着。”
“哦,那好,”我笑笑“劳您大驾,起驾乾清宮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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